寒塘

【金光同人】暮雪(万曙天/万雪夜)

(一)

听不到什么风响,簌簌声轻柔地拍打着窗框。只要轻轻推开一线,便有几瓣雪花顺着这侧边的半分空隙溜进屋内,又很快被屋内暖意融化成浅淡的水迹。

万曙天勉强从床榻上撑起,看着那片片细碎的雪沫一点一点,执着地在消失之前留下那么一丝曾经存在的痕迹。或许偶有稍微顽强的,非要借助几乎在屋内感受不到的风力,用力把自己黏挂在了人的发丝上。

白色依旧不可避免地转为透明,水珠勉强能在其中映出一点火光后又很快消失。

 

火苗在炉膛中温柔地维护着架在上方的砂罐,水汽伴随着不知是什么的甜香一起充斥了整个屋子。连门缝都被人细心掩上封好。除了刚才被推开的一线窗框带出几分截然不同的清爽凉意,整个屋内当是在这一片严酷寒冬中被融融暖意所包覆,虽然狭小,却几可说得上是在风雪中的另一个世界。

可万曙天还是觉得有点冷。

自开始修习凝霜飞雪的功夫已过了许多年,万曙天几乎忘记了冷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过往冬日里的寒风霜雪恰就是练功修习的最好时节。曤日刀沉却不失用巧,一刀凭空挥下,便是无所着力的雪花也要劈开,变成更加细碎的雪沫。随刀势而出的冻气为天地之间再添三丈寒霜,原本只是因刀气激出飞散的几点枯草,落地时都被包裹上凝结的冰凌。

——那个时候是不知道冷的,自然对于暑热没什么体会。便是在那些蝉鸣都提不起力气的炎炎夏日里,仁刀出手时,免不了十里风雪;曤日出鞘后,依旧是三尺冰霜。

大半生与霜雪为伍,如今竟然也到了觉得冷而对它们不得不瑟缩的一日。万曙天将窗框的缝隙合得更小些,心底难免有些凄然。

 

“父亲。”

风吹门响,带进的冷风中夹有一股苦涩的药香。推开门进屋的人见半撑坐起的万曙天,便压低嗓子这样唤了一声。同时手上也不闲着,重新将门缝掩好后取过手中药罐倾注瓷碗,给万曙天递来大半碗浓稠药汁。

药汁在倾倒入碗时分明还冒着滚滚热气,万曙天接入手时便只是温热,正好入口。

药味浓烈,喝完之后不自觉的轻咳两声。等他放下碗,正好看见面前的孩子有点紧张的表情:“汤药是过热还是凉了?父亲可觉得哪里觉得不适?”

“没有,很合适。”

苦涩的热汤药灌下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连带整个口中都有些不适感。万曙天才说几个字又轻咳两声,随口岔开话题:

“你的冻气已几乎收放自如了,雪夜。你比父亲当年做得更好。”

被叫做雪夜的少年人如其名,全身上下都以黑白色为妆点,人虽年轻,头发仿佛被霜雪覆盖的白。接过空碗放在炉灶边沿,回头又从炉灶上取下一直以小火温热的砂罐,在另一只碗中倒出浅色汤水。

揭开砂罐的一瞬间,果香弥漫,就连屋内那弥漫不去的苦涩药香里都混入了几分甜丝丝的味道。

刚从灶上拿下来的甜汤入手仍是温热得恰到好处,少年一边递来瓷碗,一边回答:

“父亲安心养病,等好起来,就能看见我的成果。”

 

万曙天放下特意为自己准备的润喉的甜汤,轻轻拍了拍面前这孩子的肩膀。

“不用担心,雪夜。”

——不知不觉间,孩子已经那么大了。

 

(二)

万曙天忘不掉他与这孩子相遇的时候。

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说不出,忘不掉。不知前路茫茫身在何处,转过身来却早已无路可退。虽然在那之前的一路走来也并不顺利,但那些时日算是第一次有感,孑然一身在这世上是什么味道。

甚至连一贯亲近的霜雪都好像与他疏离起来,冷冷的在面前身后肆意飞舞,却毫无章法,无法如以往般在手中凝结成霜。失去最后的伙伴,让他不知在这苍茫天地间还要何去何从。

直到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他在途经的镇外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横在道路中几乎不能动的影子——之所以说是几乎,只因为万曙天还能看见这个卧倒雪地的影子仍有动静,一点一点挪动,朝向有光亮的方向。即使雪落满身几乎僵硬,仍没有放弃继续前行的意愿。

即使他终究没能做到。

万曙天俯下身去,用已然无法复原的左臂托起那个小小的身影,比他因伤血脉不畅的手臂还要冰凉的触觉让他紧张起来,不在外停留,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中。

已经好一阵没什么人气的屋内冷冷清清,却在这个寒冬雪夜中起了变化。万曙天运功为孩子暂时消解浸体的冷意,又忙着找出柴草烧火煮水,等跳跃的火光照亮冷清已久的屋子,竟然在这场意外中恍然有了一点“家”的感受。

从生死间总算抢过一条命,万曙天长出了一口气。重新检查孩子还有什么损伤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个小姑娘。面容稚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年龄。却是蓬头垢面,褴褛衣衫只刚好能遮蔽身躯,双手双足在这样冷的天里还是赤着的。许是感受到合适的温暖,孩子的手脚不再是刚开始时候那样的缩在胸口蜷成一团,反在昏睡间也总是不自觉地朝向炉膛方向伸出,就像倒在雪地那时候一样。

 

万曙天找来厚重衣物包裹在女孩身上,一边看着灶上现烧的热水米汤,一边也不厌其烦地将女孩那总是会伸向炉火方向的手足放回。

即使已经换了个环境,仍是不自觉地寻找最温暖的所在;虽然没有足够的力量,却挣扎着努力活下去。

这一瞬间万曙天忽然觉得,自己虽然失去了太多,但自己同样还可以做很多。他或许做不到真正解决自己的无奈,但他也许有能力让挽回别人的无奈和伤痛。

 

“你真正没有名字?”

等小姑娘身体渐渐好转,对陌生人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害怕瑟缩而转为放松,万曙天则开始尝试与小姑娘之间的交流沟通。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曾经有过光儿,那也是他们夫妻眼睁睁看着长起来的。何况光儿一直乐天活泼,即使父母不开口时也会缠着父母叽叽呱呱讲一大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这样面对一个有些怕生而沉默的小女孩,万曙天觉得明确得到答案的困难程度不下于让他创造新的刀法。

那都是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小姑娘怔怔地看了万曙天一阵,从沉默不语到最后用力摇头。虽然不知道是表示自己没有还是别的什么,但算是否认了“名字”这个议题。

“要不我给你一个名字吧?”

小女孩点点头,万曙天慈爱地摸了摸小姑娘梳理好的头发。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五官清秀可爱,偏偏满脸严肃,很执拗地仰头盯着万曙天的脸看,几乎把万曙天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那就是……雪夜?”

万曙天扭头看了看窗外,连续多日的风雪之后难得露出了一点晴朗,没什么暖意的阳光仍然坚持照亮积雪的大地——“雪夜,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姑娘还是没用声音回答他。低头看时,发现小女孩依旧抬头,好像在一直仰着头看万曙天的脸。与他对视一阵,最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三)

不知是不是那天夜里的一度濒死造成损伤太大,也许是过了太久饥寒交迫的日子,雪夜住入万曙天的家后总有些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万曙天问她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躺在病榻上的小姑娘回以疑惑的眼神,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的表示。也是等到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万曙天才知道,那是从小流浪的雪夜一直没有明确的概念,不知道什么是生病难受,什么是正常的寒冷饥饿。

上年纪的大夫摇摇头,头疼脑热说不上什么大病,但是这么翻来覆去的,长此以往总不是个好事儿。最后万曙天送出门的时候,还是建议让孩子打个基础。也不说自保或者行侠仗义,就为个强身健体,也总比这样强。

 

万曙天想想也是,等天气转好,便开始教雪夜学点功夫。

雪夜习武很快,无论刀法心法上手意外地顺。从基础开始磨练不过三个月,身体状况大为好转,借着教授习武的机会,两人之间说话渐渐变多而不再困难,雪夜还跟着万曙天读书习字。因为万曙天左臂半残,雪夜甚至一步步包揽了家中大小活计,大有几分反客为主之势。

万曙天看着这变化,开心之余,也有那么一点遗憾。

——“很有习武的天分,可惜是一个女孩。”

这是万曙天在看出这个进展无可避免、自己也不忍打断之后的担忧和评价。

 

很早看出雪夜有一身好天分,甚至对比行走江湖以来见的所有年轻人也是上佳。但因为万曙天自己身在武林,深感这个江湖风波诡谲危机重重,本不欲小姑娘和自己、和那些无尽无期的江湖过客一样被这个危险的世界所吸引而最终导致难以抽身才一直犹豫。从江湖中走出来,或者说最终还是走不出来的人,奢望就是平安顺遂,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而一旦功夫在手,不入江湖也未必能走得脱。

毕竟这个江湖,他太熟悉了,同时也依旧陌生着。曾经是天下第一刀的他自己尚且不能自顾,何况一个在其中天然会被排挤的姑娘。

担忧归担忧,但亲眼看到雪夜精神好起来、身体越发健康能干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了光儿——确实,比起以后可能遭遇的风波,总也比来不及好好看这个世界要好些。无解的病症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甚至他自己还可能是让儿子不得不痛苦而亡的罪魁祸首。

——而他并不知道,他那句自言自语就被立窗外的小姑娘听去,无意间开启了往后十多年的悲剧。

 

……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对这个时候的万曙天来说,没什么比雪夜更重要。她也许没有光儿那样活泼,但就是雪后天晴的冬夜里,那映照在雪地上的一抹光,以积雪为反向的映照,无意间照亮了在寒冬深夜里的归人路途。

那是他的光。

 

(四)

男女毕竟有别。当雪夜开始出现意外的变化,万曙天也是到某个时候才意外发现的。

那时候的万雪夜早已不施脂粉,也许久不穿戴饰物。原本齐整的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有些乱糟糟的短发,连身上穿的衣物都摒弃衣裙,只穿看上去毫无特点、让人分辨不出男女的常服。

更别说原本有些细嫩的嗓音,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得低沉。

 

而万曙天真正注意到这些不妥,是觉察到雪夜那有些乱乱的短发中竟然开始出现银丝。

虽非必然,但修习冰寒功体确实因为体质改变而较容易出现发色转白,就好像有意对世人宣告主人功体与冰雪的联系那样。只不过这个时间放在雪夜身上来说还是太早了些。

就是早得实在意外,导致万曙天颇为紧张。有那么一阵子每天都盯着雪夜练功,练功之后还要把脉检查,生怕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

幸好也只是虚惊一场——既然非是人出现什么问题,就是修习的程度到了。尽管这样快就出现这种变化还是让万曙天吃惊、即使确认无恙,也还是隔三差五不忘对雪夜淳淳叮嘱:习武必须脚踏实地,不可躁进。

雪夜低着头应声。万曙天怕出问题,一再检查确认。却在他确认无碍放手的那个时候才猛然觉察到:面前这个与他共同生活几个年头的小女孩,竟然越看越像男孩了。

 

这个认知一开始让万曙天惊讶,进而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女扮男装从来不少,走在外也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但那毕竟多是无奈的一时之举。雪夜不过是个跟在他身边习武的女孩,未入江湖,少见风险,居然也会动了这样的心思,实在是有些让人意外。

然再持续留意之下,万曙天渐渐发现不对劲:不但全身男装装扮、刻意压低以模仿男孩说话的嗓音和语气。甚至日常的生活言行举止也慢慢浸染出了一种与其本身差异颇大的气质——通常来说,只是学会女扮男装的话,不需要做到这一步,也不会做到这一步的。

等年岁再长,雪夜已能将一口刀挥舞得霍霍生风,虽不至凝霜飞雪,当年畏寒怕冷的症状也早不见踪影;外出时候仍旧是紧跟着万曙天,却再也不会因为外人的排挤欺负而瑟缩在万曙天怀内。

偶遇不平事还会出手相助一二。江湖上野蛮凶狠的流寇她暂时还无能为力,然平日遇见的小贼强盗收拾起来也不在话下。动起手来干脆利落,个别时候还能换来一句“多谢少侠”。

她是个少侠——而此时,已很难找到当初小女孩的本来面貌了。

 

从一个姑娘硬扭成男孩,还是全身上下几乎无破绽的男性。这个转变的过程非常困难,有许多本该不存在的坎就那样突兀又必然地横在面前。但万曙天看到,雪夜确实一步步的、以自己的方式爬过了那些高高的门槛。

正因为不是自己原有的,这每一步才会走得如此艰难。

同时,每前进一步,雪夜就越像是男孩,无论外在表现、言行举止。而万曙天原本熟悉的那个雪夜,也随着如此艰难地一步一步摸索前进。

变得与之前的那个害怕的小姑娘大相径庭,渐渐变得有些认不出来了。

——她本不必如此辛苦,这也不是一个姑娘应该走上的道路。

万曙天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看着努力去做的雪夜总有些说不出口,只能一个人时候对着自己面前的酒水叹气。

自己也好,这个姑娘也好,他们都已失去太多。他本只希望今后雪夜能得一生平安快乐,过上本该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却在不知不觉间,这种愿望又在另一种意义上成了奢望。

 

(五)

万曙天从昏睡中醒来。

这次不知道又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候屋子里一片安静。能听得见窗外风响,挟带冰雪敲打屋顶、门墙的声音一片一片不绝于耳。但屋子里仍然是熟悉的暖意。炉膛里的火苗依旧是那么温柔,不炽不烈,引着上面架着的砂罐中冒出一缕细细的、没有断绝的白烟。

借着炉膛火光和还未熄灭的灯火,万曙天依稀看见那个熟悉的孩子合衣半躺在屋内另一侧的简单木榻上,跳跃的灯火映出少年平静的侧颜,清俊而英气。也许是在炉子里温柔的火光流出的光影下,还能在侧脸的眉眼之间看出一些本该属于女孩的斯文秀气。

可是这个本该是少女的少年此刻一手扶着身上的棉被,另一条胳膊很自然地伸向上绕过头顶,支在脑后,就那样随意倚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连动作都已是那么自然的像个男孩了。

若不是从小带着,又一路看着变成如今模样,很难想到这样英俊飒爽的少侠是个女孩。更想不到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却还是往万曙天怀里瑟缩躲藏的小姑娘。

万曙天实在没力气,只能在心里对自己笑笑。

 

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来身体每况愈下。然而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总是能看见一些以前的东西。

红梅、光儿、冥医先生、败血症、天下第一刀……

太多太多的东西。其中很多他忽略或是没忽略的,他记住的或是已然遗忘的。

他仍然是万曙天,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万曙天。

太多的回忆中,最后总是不知为何会定格在雪夜身上。看着那个从风雪中濒死的小孩,一路变成今日英姿勃发的少年侠客。

 

——“父亲。”

有人在呼唤。

几乎忘了是什么时间,出现在榻边的雪夜好像有些着急。万曙天勉强去触碰女儿的手,他想问问怎么了,也想说不要着急都会好起来的。但他却总觉得自己说不出来。

病榻上的人努力地抿了抿唇,只能用手轻拍触碰着的那一只手,以示安慰。两只常年练刀的手上满是老茧,彼此触碰着,有些生硬地互相刮刺,是彼此还能感受的证明。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万曙天一直希望雪夜可以做回她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可以安静享受和平幸福的姑娘。但现在回想过去,却发现他连自己的本来都感觉有些模糊了,不知道要从何去说。而那个本来觉得有些模糊的少年面容却在脑海中变得越发清晰。

——是啊……

从一开始,雪夜就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的,而且她也一直做得很好。无论是习刀去做曤日的传人,或者是去学着做一个男人。但那些有有什么关系呢?

——雪夜仍是雪夜,是他的女儿。

只不过是他的女儿用自己的力量做到了许多,艰难的、不那么难的,或者他从未想象的那些事情。无论那一步一步走得有多么辛苦,雪夜终究是做到了。万曙天几乎感觉自己可以预见,这个变得满头白发的少年日后将会有怎样的成就。

因为她是曤日的传人。

因为她是他的女儿,从未变过。

 

“怎样也好……”

万曙天想再好好的对女儿说这句话,却实在说不出话来。

按你想的那样,做你自己。

就够了。

雪夜,你一直做得很好,父亲相信你以后也可以做得更好。

窗外的风雪声渐远;屋内炉膛中的火苗因为砂罐溢出的水沫滴落,颤抖着跳跃了一下变得有些暗淡。万曙天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回忆和心情,再次不知不觉昏沉睡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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